广东城际归途的所想所盼

今年又出门了。六月底和朋友去了一次日本九州。日本本岛的最南方，盛夏的烈日和霸道蛮烈的饮食风味，让人感受到了九州的火红与热情。但这次不讲九州大地上的铁路——回程降落广州白云机场，刚从擅长运营城际特急、「缓急接续」的 JR 九州管界落地，就与「湾区地铁」：珠三角城际铁路相遇。

归家路上的舟车劳顿，看到的努力，看到的枝梧，看到的希望，用文章一并呈现。顺便，这是 MacBook Air M4 的第一篇文章，能轻松地随时从包里掏出电脑把感想从指尖输出的感觉真好。

「湾区地铁」与日本范式

结论先说：「铁老大」只会开长途车。对于如何满足城际需求，一窍不通。将珠三角城际铁路称为「湾区地铁」，对这张线网寄予厚望，广东人的潜意识中就有了「地铁 = 便利」，「国铁 = 不便」的先入为主，足以管中窥豹。

传统的国铁制式城际铁路，尤其是国铁时代运营的珠三角城际铁路，让人灰心。12306 对号买票、不能刷卡、扫码、限乘当日当次车、根据国铁的长途高铁思维编列的稀松运行图……大疫三年有幸体验一次穗莞深城际（不知道为什么国铁非要叫穗深城际），体制僵化，运营如同一潭死水，对珠三角通勤铁路有着极大期望的我，难免向隅。

什么是日本范式？「铁老大」广铁集团移交给广东城际（广州地铁子公司）后的模样：

票务系统：
支持各种地方市政支付（公交卡、二维码等）
同时兼容传统国铁票务系统（12306 可以查车购票）

调度：
公交化运营
适宜通勤铁路需求的班次（10–20分钟）
组合停站模式（站站停、大站车、直达车）
「一日一图」随时对应珠三角的假日客流

服务模式：
自由席
站台候车
车票当日一次有效（随到随走）

中国铁路当然有中国的国情，但所谓的「日本范式」无非是在行车组织、乘客服务上适用于广东城际的参考对象。对于珠三角这种规模的巨型都市集群，是无远弗届的范例——可以说，在上文的罗列中，广东城际摸到了「日本范式」的门槛。

理想蓝图与现实枝梧

广州机场边检与海关都不像深圳一样「锱铢必较」，落地白云等行李转盘的时候给自己留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拿到行李直奔地铁免费换乘通道而去。

规划回程——福冈回程航班降落广州白云 T1 → 广州地铁 3 号线免费航站楼接驳至广州白云 T2 → 广东城际白云机场北站往花都站城际列车 → 花都站换乘国铁广州北站高铁列车 → 抵达国铁深圳北站。

在整趟旅程中将所有的交通部门视为一个整体，下文的流水账梳理，希望能为读者勾勒出当前珠三角城际交通的理想蓝图与现实枝梧的全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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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流水账

一、广州地铁

从日本回到中国，无穷无尽的治安身份检查、防爆行李检查是少不了的流程。走过 T1 地下往地铁站的漫长通道，3 号线的安检机横在检票闸机前。

检：「先生是要去 T2 吗？」
我：「是。（朝闸机走去）」
检：「（拦下我）这边也要过安检哦。」

从机场管制区刚刚出来，没离开机场范围还要过一次安检，我只能摸摸鼻子。接下来的对话也让我不知如何面对：

检：「包里是有两瓶酒吗？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检：「哦这两盒酒我要看看能不能打开？」
我：「出发地和国内海关都不看你们怎么要看？」
检：「（无奈笑）安检机提示了，我也不想看，但是提示了就要看。」
我：「您看看这个包装吧，机场免税店的原封，两瓶酒精都不超过 25 度。」
检：「好吧你过吧。」

想当然地认为免费通道，站到闸机感应器前闸机就会自动打开：

检：「免费换乘也要扫码的。」
我：「请问扫什么码呢？我没看到贴了什么换乘码之类的。」
检：「扫地铁乘车码。」
我：「哦这样，算了两块钱就两块钱吧。」

懒得打开微信乘车码的我实在不想此处浪费时间（毕竟还有火车要赶），拍公交卡进闸。出站的时候没扣钱。广州地铁是怕有人利用这个航站楼换乘通道逃票所以要写个入闸状态吗？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在分秒必争的机场，要如此计较。

站在熟悉的 3 号线站台，但这次不是经过广州东站、体育西路或者珠江新城，而是北上前往白云机场北站。下午机场旅客不是很多，坐上有位置的广州 3 号线是「大湾人」少有的体验。

二、广东城际

广州地铁白云机场北站下车就有城际铁路的换乘标识。顺着标识走一段就来到了火车站的范围。地下站房的建筑风格还是透着一股国铁的大理石瓷砖、玻璃墙壁风格，与热爱彩色烤漆板的广州地铁站房一对比，风格泾渭分明。但两侧的宣传物料却又是广州地铁运营单位的设计风格，新旧混搭透着新鲜感。

广铁的实名关卡已经不复存在，但设施还留在站内。从地铁站出站，也算是直行进入火车站范围，又过了一道安检。两座紧密相连的车站理论上有着完全安检互认的条件，也是同一运营方（广东城际与广州地铁同属广州地铁集团），但 2025 年 7 月初的现状是还要再安检一次，无奈但也只能接受。还好这次广东城际的安检关卡没有再看一次包里的免税酒。

车站依旧是不成比例得巨大，建筑设计（装饰、灯光等）也没有明确的空间暗示。广东城际接管后基本没有重新组织车站内的导向标识，候车大堂的到发大盘与站台指示明显不敷使用。站厅上找了一位民警问了路才确定确切的乘车方向。

下站台。除了蓝色的国铁 LED 显示屏和珠三角城际的「三角形」Logo 外，举目所见的所有设计已经完全是广州地铁的形状。没有在站台上过多停留，还有路要赶——从行李转盘到各种检查，在机场耽搁了太多时间，勉强赶上了要坐的车。

四节编组的 CRH6A 列车，首尾各一对单扇门，横排对坐座椅，大件行李架……和之前坐过的城际列车没有什么差别。车内的厕所不知道为什么上了锁，广东城际可能还没有足够的人手维持厕所清洁。列车钻出地面，在九州暴晒了一周多看着漆黑一片的天际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举目所见是和北九州殊途同归的城市化景色，不知道有多少日资企业坚守在珠三角的厂房里。

下一站就是花都，即国铁广州北站。

列车停靠的，是名为「花都站」的城际站场。尽管地理位置与国铁广州北站紧密相连，但踏上站台，无处不在的广州地铁样式的标识提示你，这里依旧是广东城际的管界。地下就是「免安检换乘通道」，能看出广铁、广东城际已经达成了某种程度的资源共享——一目了然的安检区地道内，地铁、城际、国铁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交通系统。

通过地道乘坐电梯回到城际候车大厅，瞥到地面一层花都站的新站房完全归广州城际管理；向着现代化城际车站的玻璃幕墙外望去，国铁广州北站还在使用略显陈旧的九十年代的京广线老站房。跑得太快，距离高铁开检还有一点时间，在车站里逛逛。

抵达这次换乘的终点——国铁检票口时，一种巨大的空间割裂感油然而生：整个车站，尤其是广东城际的花都站部分，站体空间堪称巨大。但几乎所有换乘国铁的乘客，都被广铁那狭小的普速、高速检票口如同磁铁一般吸引，紧紧拥挤在检票口这一片狭小的区域。宽敞的城际候车大厅中空空当当，巨大的共享中庭显得寂寞，车站商业也几乎没有（便利店等），空间利用率低得令人费解。

来自九州的新鲜经验：小仓站下了普通列车，直接在站台上排队，用 IC 卡买特急券，就可以等着 Sonic 进站……

广东城际只是接管现状运营，最早的运营与建设方还是广铁。花都站以国铁传统车站思路设计、建设：「空间是为了矫枉必须过正，人流管理是为「运输秩序的绝对稳定」服务的，而非为了旅客的乘车便捷（高效地疏散通勤客流，本身就确保了运输安全）而服务。」集中候车，按时检票，快速上车的模式，必然让「国铁模式」的检票口成为无数焦急上车旅客排队检票而淤积的堰塞湖。

三、广铁的高铁

开检了。城际的体验还算不错，步入了广铁的地盘，自然不能寄望国铁的高铁列车能去站台上等自由席。最终，12306 刷码进站，走过城际至国铁站房的换乘跨线天桥，完成了归程的最后一段换乘。国铁的检票闸机就设置在天桥靠近城际场的一段，几位身穿铁路蓝色制服的广铁站务在此验票放人。一扇检票门，一是物理上区分广东城际与广铁的通道，二是两种运营模式、两种服务体系的，清晰的「楚河汉界」：市政地铁式的城际铁路「随到随走，城际通勤」的全新理念，与「铁老大」习以为常的「严格管控，定时放行」的僵化思路。

穿过那道管界交接的闸机，这才算真正进入了国铁广州北站。通往站台的楼梯，把我拉回了九十年代的京广铁路——这里只有楼梯。贴了个官样文章的「受限条件，无升降梯，敬请谅解」蓝底安民告示也算坦诚，还好自己的行李不算特别重，深吸一口气用力提起行李箱，大包小包大汗淋淋，显得狼狈而无奈。

广州北站作为过路站，大部分京广深港高铁列车都通过不停。高速通过的高铁列车用一种雄壮甚至让人恐惧的高速行驶声呼啸而过。常常看 YouTube 上的新干线「外国人第一次见到新干线」的视频，视频中的阵阵惊叹，似乎已成一种固定内容。这种景色不需要特别记录，在中国铁路也是见怪不怪的日常风景，它真实发生在无数个车站里，发生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纵使对国铁有种种抱怨，但雄壮的高速之音，与爬楼梯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是铁轨丈量大地肌理的，复杂又真切的交响。

高级车扎堆的京广、广深港高铁，接我回家的是 CR400AF「智能动车」。虽说是才投入运用没多久的新车，但车内环境显得凌乱。湖南乡下始发的列车驶过广州北、广州南、深圳北……和一车湖南老乡们一起，伴随着着槟郎、辣条零食与方便面的气味，夹杂小孩、老人家的吵闹声——在广铁的车厢里，让人想到一句「广袤的土地有着多彩的人民」，虽然混乱，但与日本的「整洁与秩序」相比，使人亲切而熟悉。300 km/h 一路向南，回到了深圳北站，舒畅的旅行告一段落，回到了现实生活。

四、深圳地铁

听闻深圳市终于开始试行深圳北站的地铁「安检互认」，但下车后望着 4 号线那依旧如故的安检长蛇阵，有了「是不是出错了出口」的怀疑。后来询问安检员才得知「安检互认」只是节假日客流高峰的临时通道，并不是常态化永久通道。耽误了不少时间，只能自认倒霉。

深圳北站地铁站的高架站台上电风扇功率全开，咆哮着期望输送一丝凉意，暑热却仿佛西西弗斯的巨石，混杂着安检队列中等待的焦躁。到深圳雨已经停了，傍晚甚至见到了一丝夕阳。广东这真正的南国自然是比九州湿热，也是一种亲切的无奈——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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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战之罪——广深铁路市场化

很久就想谈一谈广深铁路市场化、「抢铁」的迷因与什么是一条好的中国城际铁路的范式。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题材，刚好能在此文简单梳理：

在社会主义国家，国家铁路（国铁）承载的不止是商业运输、获取营业利润的功能。国铁也承担着保障经济社会运行，完成国民基本移动的社会责任。简而言之，「铁老大」僵化的体制，恰恰正是「安全、经济地把人长途送往目的地」，矫枉过正的结果——侧面反映的是国铁客运服务的目的。

广深铁路（SH.601333）的市场化改革，置于「铁老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国铁」的基本义务视野下去看，是一种对习惯了「价廉物不美」的「绿皮车」的普通国民而言，昂贵而离经叛道的「负担」。但广深铁路作为中国准高速铁路客运的滥觞之一，其所开创的运营模式，恰恰满足了改革开放后的广深两座特大型经济城市对高效乘车的需求，并最终成为京沪高铁（SH.601816）等干线路廊市场化运作的范例。

在花都折腾了一圈，审视归于地方的珠三角城际铁路的「地铁化、公交化」运营时，不难发现所谓「日本范式」的思想内核、珠三角城际铁路的努力方向与广深铁路的先导一脉相承。准点守时，随到随走，以及不断改进的票务系统（从最早有别于磁票的 IC 卡车票，到乘车码、银联闪付乘车），列举种种，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附加服务」，而是为高效地进行城际通勤，节省宝贵时间的必须举措。

尽管大家都对「抢铁」有着诸多抱怨，但这里的肯定并非单纯为其服务品质背书。从历史中驶来的百年九广铁路华段——广深铁路的市场化，本身就背负着冲破枝梧的「非战之罪」。

立足现实的担忧

隔离与统合

虽然珠三角城际「一张网、一张票，一串城」的愿景逐步步入现实，但其建设、运营过程中产生的种种不完美，将其想象为单纯的技术或运营问题，未免太过天真——中央（国铁集团、中央发改委）与地方（广东省）之间，曾为了线路建设主导权、资产归属争执；广东省内，则是珠三角的两座特大城市——广州与深圳这对「欢喜冤家」的国资竞合。就以争执不休，一再延期，但享有珠三角城际中黄金线位的穗深城际为例：其复杂的投资债务归属与一波三折至今仍在争执的运营权划分，导致服务质量远落后于其他后起线路，就是上述争执的直观缩影。

线路间便捷高效的物理连接也面临着「国情使然」的挑战。新建的城际铁路要想接入城市核心，就必须与既有的国铁、地铁老站、老线接驳，在珠三角城市土地空间的现状下，对既有设施进行伤筋动骨的改造。其中最大的瓶颈，或者「房间里的大象」，莫过于中国特色使然的安全检查与人口治安管理的硬件升级与责权划分。

经济与效率

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票价。珠三角拥有全国最发达的高速公路网络之一，票价低至十几、几十元的城际大巴，或者市政地铁慢慢成型的城际互联互通，以及城市边缘无数连接城际交通「最后一公里」的摩的、电鸡大军，是珠三角城际必须直面的「地板」级竞争选手。

在广铁的「市场化」进取票价下产生定价惯性的地方政府与地方运营方，既要体现 140–160km/h 级城际通勤铁路的速度和舒适度的价值，又要适应超大城市边缘地带乘客的日常出行消费能力与习惯，建立一套科学的公交化票价体系，形成票价与上座率的良好循环也非常重要，否则又贵、又车次稀少、且服务质量粗糙，「通勤化」便无从谈起。

硬件与服务

新建的珠三角城际的线路规格已经远远高于日本或者其他既有线改造的通勤铁路，也有了 CRH6 这种准高速级的动车组列车，但对基础服务设施要物尽其用。省方接管后的广清城际，厕所上锁，让人大失所望——车内厕所等基础服务设施的开放与维护，是衡量运营方服务的基本标尺。

一些国铁时期建设的城际车站在省方接管后通过各种调整，已经有了通勤车站的雏形（最主要的是由国铁时期的候车室检票变为了进站验票、站台候车），以琶洲站为代表的广东城际自建车站已经开始在票务系统硬件与服务上（例如增设城际–地铁换乘标签机）尽量朝着「日本范式」靠拢，有了通勤铁路的合理思路，此则与车上设施不同，能明显感受广东城际公司的服务意识，令人欣慰。

盼之深责之切

回到深圳，坐在电脑前，「有一出想一出」地敲击下这些文字。广州地铁管理的广东城际虽已蹒跚起航，但放眼整个珠三角城际，其前路并非坦途。

瑕不掩瑜，珠三角城际不仅是中国国情下宏观层面多方利益博弈的舞台，也在蓝图落地时受制于既有国铁设施整合改造的各种困难。如何在基础设施投资紧缩的当下，既能满足民众与票价和便捷出行的朴素期待的同时，实现长期的可持续线网扩张与运营，也是运营时提出的考验。

无论如何，最终期待穗深城际能早日划归地方，并与广州东环城际实现直通运行，开行深圳机场穿过东莞滨海各镇，直通广州白云机场的列车；同时在远期的深圳市区段（深圳机场——皇岗口岸）中，能尽量为中短途旅客创造更多的通勤便利，是我作为深圳市民的最大期盼。